灵赫尔曼

酸黄瓜爱好者

【冷战组】远洋来电

高中生阿尔弗雷德在放学后回到家中,一个自称伊万·布拉金斯基的男人给他打来电话。


露米/米露无差,米第一视角,全文近一万字,一发完。结局难以用be或he定性,因此不作警告。是一个带有遗憾的故事。

创作辛苦,喜欢的话请尽量留赞留评...万分感谢🥹


远洋来电

 

在大地上我们只活一次!

 

  我在夜里常会去想伊万·布拉金斯基的样子,时至今日,这已成了一种习惯。我听过他的声音——听过很多次,许多句话,我知道他的笑声,他的抽泣,我能想象出他因为无聊拄着脑袋的样子,连沉默都不是单纯的沉默,而带有伊万独特的气味和颜色。有时候,我也能在梦里一瞥他的面庞,与我想象的毫无出入:柔和的脸,鼻梁很高,眼睛眯起来,总是微笑着,是一种稚气的笑容。他的容貌绝对令人过目不忘。他毫无疑问是俊俏的,可是——如果他没有戏弄我的话——他在那一头对我说,他有着紫色的双眼。那该是怎样一双眼睛?我怎能见到这样一双眼睛?


  “阿尔弗雷德,”我记得他这么说,“我也想看看你的眼睛。比你,比任何人还要想。”


  事情已经过去多年,如今仔细追溯,我和伊万的首次相遇要从高中时期讲起。时值二十一世纪初,那时我还在费城,住在栗木街225号表哥暂留的宅子里,搭乘班车回家时从来独自一人,尽管还不能饮酒,却也算是大人了。我是独立的、快乐的,并且应当是快乐的:我对生活无可挑剔,以至于无法相信将有奇异之事在自己身上发生。


  简而言之,一切始于一通电话。


  是家里的老座机打来的。表哥就是这样,热爱收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。他把老电话放在走廊转角的台桌上,自己动手连好通话线,此后一去不回头,留下被现代人冷落了五十多年的转盘式黄铜座机。它的铃声脆而响亮,在我进门以前便大吵大闹地惊动了左邻右舍,在我接起电话时戛然而止,在仲夏的午后,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惊悚片:或是诅咒来电,或是夺魂索,胆寒得颈毛倒竖。然而话筒里传出的是个男人的声音,模糊的,温暾的,乏味而平平无奇。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,语气兴奋,自言自语了一会,接着沉默了,像在等我回话。


  “呃,嗨。不好意思,我说英语。”


  ——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段对话。男人被逗笑了。他缓过气来,换成英语,对我说:


  “没有关系。我刚刚说:你好,来自远方的朋友,我是俄罗斯的伊万,伊万·布拉金斯基……”


  我觉得奇怪,于是说:“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?你要找谁吗?”


  “我不知道,而且我谁也不找,”伊万说,听上去他在那头有点困惑,“或者说,我是要找你。”


  “找我?”


  “对。因为我什么也没做,只是坐在这里打电话,一遍又一遍地打……那么多次,只有你接了起来。所以我要找你。”


  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!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古怪的人!一时间,我想要就此挂掉电话。可我犹豫了一刻——就那么一刻,伊万顺势而上,紧追了一句:“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


  “阿尔弗雷德·F.琼斯。我来自美国,”我昏昏沉沉地说,“我们差不多隔了一个大洋。”


  “三十五公里。”伊万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。


  “你说什么?”


  “三十五公里,”回答的时候,他的声音失真得厉害,软绵绵的,“美国,距离我们这里。白令海峡最窄的宽度,美国和俄罗斯最近只隔三十五公里。”


  总是有这些时候,他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穷追不舍。在当时,他年龄比我大,懂得的比我多,说话却常常显得天真,让我发笑……可是,那并不是嘲笑,而是善意的、欣慰的笑,即从呼吸道里吐出一口气,气流在鼻腔里形成小小的回音。伊万听见我笑,在那头也显得快活。他的快乐是纯粹的快乐。他的快乐是多年悲苦的快乐——也许他从前从未幸福过,只可惜我当年未能意识到。在当时,我太年轻、太年轻了。


  我们的第一次通话以祝福收尾。我几乎要喜欢上和他聊天了。然而,我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:


  “我不知道你的号码。你得告诉我,我好之后拨过去……”


  “真的吗?你愿意和我说话?”他高兴起来,“不,你不用担心。到时候我会打过来的。再见。”


  我举着话筒还想再说几句,伊万却已挂断了电话,此时钟表已转过两个小时。我听着忙音,想着伊万的样子,首次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,想要了解他,即便在现在看来都达到了一种狂热的地步。他身上的神秘氛围和他的言辞同样捉摸不定,好像他只是一个影子,一个只存在在电话线路上的幽灵。他真的活着吗?在他同我讲话,在他发出轻柔的咯咯笑声的时候,真的有那么一个伊万·布拉金斯基,在地球那头呼吸着吗?


  第二次远洋来电,是在礼拜日的下午。我跳下楼梯去接电话,被自己的兴奋劲儿吓了一跳,最终如愿听见他的声音。


  “下午好,阿尔弗雷德,”他说,“我在读书。”他停下来,仔细倾听着。“你在喘气。你生病了吗?”


  “我今天下午去学校打了球。”我如实回答。


  “排球?”


  “橄榄球。”


  他像是一下子来了兴趣,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,我只得一一解答。我感到伊万的语调愈发急促,情绪愈发高昂,有那么一会儿,好像我俩真的踩着绿茵场地,真的面对面站着似的;有那么一会儿,我几乎能够感受到想象中的伊万的呼吸,它近近地打在我脸庞上。这个话题是在我过度兴奋而发了汗的热度中结束的。我打完比赛刚刚回家不久,还没来得及换下罩衫,因而周遭的空气中尽是衣物的肥皂味儿……暖烘烘的,有阳光的味道。在那时,我尚不认为自己的情绪有何不对:通过电话和伊万聊得火热似乎是很自然的事,因此欣赏他,或者说喜欢他,也都是很自然的事。


  “我以前也喜欢打球。”伊万说。


  “排球?”


  “排球。”


  “你怎么不继续打了?”


  “我断过一条腿,”他放慢了语速,“是摔断的。”


  我一时找不到话说:“哦!呃……我很抱歉听到这个。”


  他并不在意,话锋一转,细细地问起我的情况来。伊万对什么都是好奇的,他在我每句话的空当中闲散地插入自己的见解,又在应该沉默的地方保持沉默,一切恰到好处,他比我更为深谙对话的艺术。然而,在我提及南方时——在我提及那些音乐磁带,节奏鲜明的布鲁斯和铺着卵石的金色沙滩时,伊万往往舍弃了沉着的姿态,打自心底发出几句喟叹。“莫斯科,”他解释道,“总是很冷的。”


  然后他说起自己。他住在首都,家附近有一个公园,每天早上,他都能听到树栖鸣禽的叫声,以及更远处婉转的小提琴声;按他的说法,那是来自人民的艺术家。他谈到俄国的清晨,刺骨的薄雾弥漫在树林之间,锋利的枝条刺向炽红的太阳……他谈到大大小小的广场,谈到冬季的积雪和莫斯科的盛夏。他说起话来像在讲故事,张弛有度,仅靠声音就能使人如临其境,甚至令人神往。


  我听他说了一会,突然想:伊万·布拉金斯基是个什么样的人?


  他有多高?多重?他境况如何,出生在怎样一个家庭里?他从事怎样的工作?他喜欢什么,厌恶什么,爱着哪些人,又有哪些人爱着他?我想要了解他,了解他的一切,他——是特殊的。当天晚上的梦里,我见到了他,可惜只是个遥远的影子。他站在背光处,身形高大,背手而立,他有着不健康的白色皮肤。在他的脖子上,一条长围巾迎风摆动。伊万对我说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话。“不会有好结果的,”他说,“阿尔弗雷德,你怎么不明白呢?”


  我在早上醒来,搭车上学,在课上仍想着那场具有魔幻色彩的梦。橄榄球校队训练的时候,我没能注意到从斜刺冲来的肩膀,整个人翻倒在地,头晕眼花,扭伤了脚踝,却压根不感到疼痛。他们把我搀扶出场,往一块块擦伤上涂酒精,我不喊不叫,思虑重重,提前回了家。我打开门,注视着幽森的走廊,注视着铜色的老式电话。一个晃神,我甚至以为至今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大梦一场。


  然后他来了。我接起电话,如同一切本该发生;伊万·布拉金斯基在那一边向我问好。他接下来的话使我吃惊:


  “今天,我想要谈谈我们。”


  “我们不是一直在谈吗?”


  那不一样,他说。“我想知道你。我想了解你的样子,你的生活。‘阿尔弗雷德’只是一个名字,还有那么多阿尔弗雷德,我得知道怎么分辨出你来。给我一个想象的空间吧!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活着的呢?”


  一阵翻涌的狂喜——我们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!在我们的第三次通话中,他娓娓道来的时候,我终于描摹出了伊万的形象,生动得像是他就坐在我面前。跟我想象的差不太多,他是高大的,有些消瘦,四肢长而优雅,行为举止异于常人。见到他的人往往感到不安,并不全因为伊万身上那股不可预测的气质,更是因为他的脸——英俊的脸,高鼻梁,薄嘴唇,在这张脸上,有一对少见的紫眼睛。他的头发金得近乎发白。他不像活人,而像一个作家和画家想象中的影子,从影院银幕里走下来了似的。


  “伊万,你真的存在吗?”我开玩笑地问。

出人意料的是,伊万沉默了。我正担心冒犯到他,他却简单地说:


  “白化病。”


  他催促着我尽量细致地形容自己。我照做了。蓝眼睛,金头发,美国白人,甚至精确到不知哪次海滨旅行在我侧腰上留下的晒痕。不,还不够,伊万说,你肯定还漏了些什么。好吧。我紧张的时候会啃指甲,所以指甲很短;我每周训练四次,所以长了点肌肉。我近视,度数不高,总带着一副眼镜。还有呢?他锲而不舍地追问。——还有,我的前额有一撮怎么也梳不平的头发,总是翘起来。伊万终于满意了,就在这时,他留下了那句令我印象极为深刻、至今不能忘怀的话:


  “阿尔弗雷德,我也想看看你的眼睛。比你,比任何人还要想。”


  我的脸登时红透了。接下来聊了些什么,我们是怎么结束对话的,我都忘得精光;我唯一记得的,是通话结束后我狂热的心跳,以及放回听筒时轻轻的“咔哒”声。我听不够他的声音。那一句话,我还想听他再说一遍——再说许多遍,无论怎样,无论付出什么代价……


  无论怎样……


  我惶恐地思索着,一个人可以这么轻易地爱上别人吗?

 

  


  伊万不肯留下联系方式,我之后只能等他打来。为这事我们吵过几回架,次次以我认输告终。有一回,我感到实在无法忍受,对着听筒气呼呼地甩出一堆可怕而疏冷的词,说伊万对我有所隐瞒,说伊万是骗子。我本以为他会立即暴怒地反驳,可他只是撇下一句:


  “我是骗子。你恨我吧。”


  那淡淡怨恨而委屈的声音,我以前从没听过。我道了歉,在这件事上不再坚持己见,不再试着旁敲侧击他的号码和住址,那是我少有的低头。对他,我感到无可奈何。伊万独居,很少出门。与我讲话时他那样兴奋,让我感到他是孤独的,像被永久困在了话筒的那端,打着一通通电话,透过电话孔拼命喘着气。而如果不打听这两条信息,他又那么平和……他乐意分享有关自己的一切。他是工人的儿子,读完大学了,要大我六岁,因为有病,暂时没去工作。他会画画,最擅长素描;这一天,他兴冲冲地对我说:


  “今天早上,有只松鸦停在窗外,在树枝上直愣愣地看我。我一走近窗户,它就叫起来,可是没有飞走。它立在那里不动,要给我做模特呢……”


  “你把它画下来了吗,伊万?”


  听筒那边,他笑了:“当然!不过,我还画了点别的东西。”


  我问他是什么。他说是一个人,一个外国男孩,也就十七八岁,在素描纸中间笑着。那男孩个头不算太高,戴了一副眼镜,穿着一身运动装,却神气扬扬地笑……在他的额头前边有翘起来的一簇头发,眼镜之下,是他好好地上了色的一对湛蓝色眼睛。


  “我画了你,阿尔弗雷德。”


  又是这样!这些时候,我听见血液在耳膜上跳动,轰鸣声之大要盖过伊万的嗓音。我称赞他,说他很酷,把不擅长应付的话题引开,自己却冷静不下来。俄罗斯人会给朋友画画吗?俄罗斯人会这么对朋友说话吗?我以前读杂志,倒是有幸听说过他们那边流行“友情之吻”,说不定亲密就是他们的天性。等等,老天,伊万也像那么亲别人吗?——多可怕的国家!


  我们有条不紊地继续通话。起初,他每周打来两三次,之后则差不多是一天一次了。在有些地方,他固执得像个上世纪的老人。他日常坚持用书信与亲朋联系,爱听舞曲,不打游戏,而且不相信网络和电脑,打电话算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。他有两个姊妹,一个在白罗斯,一个在乌克兰,每月会定期与他交换一封长信,除此之外,再没听他讲过其他人。


  简直无法相信,伊万,那你平常都怎么消遣?


  他的声音:沉静的、温和的,像早有预料我会这么问似的。“我读书。我还打电话,就像和你这样……”


  ——真是怪人!但有一次,他竟真找来自己喜欢的一首小诗,在那头耐心地念给我听,先读俄语,再是英语,并不多做评价。他的语气和停顿都很妙,蕴含着我难以读透的感情,他念道——

 

  

来,吻我吧,吻吧,

吻得疼痛,吻得嘴唇出血,

心的泉流是滚开的水,

它不需要冷静和理智。

 

  


  ——这只是一小段。而伊万慢慢念完全诗,问我:“很美,是吧?”


  “这是我听过最好的东西。”我说。


  伊万笑了,先是沉默的微笑,再是轻轻的笑,最终演变成大笑,狂笑。那一天我举着听筒不知所措,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的绝望和恐惧,另一头,传出模糊的笑声和哭声。我被彻底搞糊涂了,发觉自己的手腕被惊骇得颤抖。伊万的情绪消退得正如来时一般迅猛,片刻后,电话里竟寂静一片。他说:“我真想见你一面。”


  “我们会见面的。”


  我这么说,是要安慰他,也是出自真心所想。伊万并不应声。过了好一会,话筒说:


  “你会见到我的。”


  在我身体的深处,好像有什么东西沉了一下,噌地发出金属般的响声。此后事情急转直下。而我发现伊万不对劲,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的。


  那最先只是一种轻微的感觉,像是搔痒,尽管有所怀疑,却总找不到证据。我至今记得那一天:那一个深秋,我踩着脆酥酥的落叶回家去,按时接起伊万的电话。他听上去心情不错,简单问好之后,我们开始交换今天的故事。


  “我今天总算出门了,去了索洛维茨基公园。天气很好,空气又冷又干燥,天上一朵云都没有……我去售货亭,想着买一瓶水喝。这时候,从我身旁跑过一群小学生,看起来是高年级的。他们刚刚结束期中考试,有一天假期。就在同一天,是三年级的少先队入队仪式……”


  “还有这样的仪式吗?”


  他只停了一下,也不否认,接着说:“……有个小男孩告诉我,在上午,他亲手把红领巾围到一个小姑娘的脖子上。她太紧张了,吓得一动不动,像雕塑似的……”


  “伊万,你在说什么啊?”


  “……那五年级的男孩就对姑娘说,‘没必要那么害怕!难不成我是怪物吗?’……结果,姑娘抽着鼻子,闭起眼睛说,‘说不定真是呢!’……惹得周围的少先队员都笑起来了。”


  我惊讶得无法出声。伊万的声音好似着了魔,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古朴的公园,机灵的学生,在林地间跳来跳去寻找种子的红雀。那本该是副美好的图景,却因为时间的积淀慢慢上锈,直至今日,已经发了霉。他所说的每一件事情,都变成了邪魔般的低语,冷飕飕带着恐惧的模样。那是十多年前——少说也得快二十年前的事情。


  “别逗我了,伊万,”我说,“一点都不好笑。”


  “我没在开玩笑。我还没说完呢……”


  有一会,我真以为他疯了,因为无聊,闲闷,或因为某种突发事故。他谈吐大方,言之有物,语气认真,并不像在作假;他话中的细节依旧丰富多彩,是再高明的骗子或梦想家都无法编造出来的。他没开玩笑,这不是玩笑。一种强烈的直觉击中了我,一股很难描述的感情,透过话筒流入我的脑海。突然之间,我觉得惋惜、悲伤,而究其原因……


  没有原因。伊万就是伊万,他不会骗人。不然,他怎么会坚持不懈地给我拨号?在我谈起自己的时候,他有什么必要认真倾听?是哪种利益让他留在那头,因为我的冲动劲儿发笑?


  我们和往常一样结束了对话。我看着手中的电话,还是那么优美,还是那么古色古香。我凭本能顺着表哥接通的电话线不断寻找,想找到线的源头。这是我那天看到的一切:


  电话线通到客房一个柜子后面的角落里。我费了一番力气,把柜子稍微挪开,发现接头并未插好。它早已损坏,在磨损最严重的地方,赤裸裸露出两条黄铜导体。电话从来不能拨通。电话从来是个装饰品。——那么,他是谁?

 

  


  日子这么无所事事地过下去,也许伊万·布拉金斯基真是什么恶灵,也许吧,但他从来没对我表现过敌意。我起床,吃一块涂了黄油的白吐司,搭车上学,回家时等待他的电话,听着伊万与时代脱节的声音,以及那些早不时兴的小故事。如果一直这样倒好,乏味的日子里,与他的对话如同牛奶般平和。我睡得很好,不做噩梦,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规律;我开始读书,去校图书馆借阅一本又一本苏联作家的诗集。我学了很多,学得很快。伊万是苏联人。也许他并不存在,也许,就像科幻小说中常见到的,我们遇到了时空错位,而真正的伊万此时说不定已经垂垂老矣;我不在乎。在我举着话筒的时候,他是真实的。


  出于偶然,我竟在一本白银时代诗集中找到了伊万诵读的那首诗,是叶赛宁写的,他在三十岁时死于自缢。在作者页,我看着诗人那张平静、俊朗的脸,以及那对饱含深意而微微湿润的眼睛,觉得伊万·布拉金斯基也应该如此,他的眼睛应当清澈而明亮。我突然发现自己害怕了。我害怕等待,害怕他的消失,这种恐惧像是薄雾,它不曾危害到我,却使我感到刺骨的冰凉。


  当然,我并未对伊万透露实情。我对这些秘密守口如瓶,只管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,每日等候他的来电,等着说出那句早安。在聊到兴头的时候,我常在恍惚中觉得日子将永远这么继续下去,无论经过多久,无论发生何事。我们一直这样聊了近一年,我自以为对伊万已了如指掌;但是,在我早就把他的远洋来电当做习惯,早就把他融为我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的时候,古怪之事却发生了。


  ——次年七月初,在我生日当天,我比平时回家晚了些。我提着被朋友们吃剩一半的蛋糕,夹着杂七杂八的礼物盒子,和往常一样走进家门。伊万的电话迟迟不来。一直到晚上九点,月亮高悬的时候,电话铃铃地响起来,冷冽的,刺耳的。我接起来,听见伊万说:晚上好,阿尔弗雷德。生日快乐。


  发生什么事了,伊万?你怎么来得这么晚?


  他不回答,自言自语地说下去。“今天,我们不讲故事。我要问你一件事情。”


  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伊万。我闭上嘴,静静地等他开口。


  他这样说:你爱着我吗?


  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,又是激动,又是难以置信。这种话不像是平常的伊万能说出口的,我隔了好久,觉得满头头发都要惊讶得直竖起来,我愣着,就听见对面伊万的呼吸声。他是和我一样紧张的,我能感觉到。


  “是的,伊万。”我说。


  而伊万却不再吭声了。那样安静,安静得只剩窗外的风声。我的心不断上升、上升,跳到了胃里,不断搏动着。这时候,伊万说:


  “如果你想见我,来见我吧。你应该来见我。”


  他让我拿来纸和笔。他慢慢地、详尽地读出一个地址,也许我写错了一两个字母,把a错写成了e,那都无关紧要。他等我写完,又对我说:“等你到了莫斯科,到这个地方来,向守门人报我的名字。他会领你见我的。”


  “这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吗?”


  “不,不是。这是一个纪念。”


  我似乎真看见了他那悲伤地眨着的紫眼睛,在他声音里,似乎流淌着一条永无止息的寒冷河流。他不等我插嘴,继续说:“这是最后一次通话,阿尔弗雷德。不能一直这样下去……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。”


  伊万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他的主意,正因如此,他的话才刚一脱口,我就着急得快要发疯,不管不顾,竟朝着电话大声叫嚷起来:“你在说些什么啊?我们一直以来不是聊得好好的吗?”


  “我们在彼此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,”他的声音出奇坚定,“即为了你,也为了我。”


  “我还是不明白。我永远都不会明白的。你要我见你,却不让我和你通话?你——不行,你不能擅自做出这种决定,应该先问问我——”


  在我愤怒的喊声中,伊万的声音清晰可辨。“来见我吧,就在今年,想个办法来见我。”


  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完。伊万·布拉金斯基挂了电话。我想象他在那头会是什么表情,这残酷的、任性的人,行动古怪的人,他愤怒吗,悲伤吗?瞧他拒绝得那样迅速!在听到我失控的声音时,他会暗自窃笑吗?我垂下胳膊,话筒沉沉地垂在我大腿一侧。那张纸上记下的地址,哪怕想要忘记也是徒劳。越去思想,越会一次次地加深印象……


  到伊万·布拉金斯基那里去,当真就能揭露一切,清清楚楚地看到事情的真相吗?伊万会是什么样的?他会记得我吗?


  那句话——我没说完的话——是再也说不出口了。你是不可或缺的,伊万,我想这么说。直到现在,我才发现,伊万·布拉金斯基在我的生活中占据着一个庞大的位置,我们彼此粘连,尽管从未碰面,却难以分割。我觉得懊悔,一面因为我不加警惕地使自己成为不再独立的人,一面因为事件的始作俑者令人无法责怪。他的语气——软的,不冷不热,总是温的。他的态度,有时带着孩子般的暴戾,可也如同孩子般能被人迅速原谅……我逃离不了他了。


  我意识到自己如此害怕寂寞。


  我把精力分给橄榄球校队和学业上,过了足有半年,到了该放寒假的时候,我才终于从升学的压力中抽出身来。校队先成了区队,再从市到州,很快将进入全国比赛;课业则没预期那么顺利,好在最终仍然跻身前列。至于橄榄球,我好像天生属于球场:开一些无趣的更衣室笑话,闻着柠檬味的清新剂,穿戴护具,入场,听着人群的欢呼声。在冲撞中,我骨折过一次,却也很快痊愈了。那年冬天,我卸下石膏,窝在屋子里整理自己的房间。这时候,表哥从英国返回,家里人正准备过圣诞节;这时候,我从抽屉底部翻出了被我遗忘多时的纸条,我半年前匆忙写下的纸条。


莫斯科,丹尼洛夫斯基公园


  我会去的。我免去商量,告知家人将去莫斯科作一次长途旅行,在震惊的目光中打点行李,很快定了机票。他们劝阻我、挡住我,说我发了疯,说我任性妄为,哪怕赢了比赛也不能这么做——何况刚断了骨头。我不理会,执拗地离开家门。临行前,表哥亚瑟站在门廊处,静静地看着我。


  “你可要想好了。”亚瑟说。


  “我再清楚不过。”我说。


  我就到机场去,登上飞机,想着他的紫色眼睛。路上,飞机滑过大洋;到了晚上,机翼的指示灯一闪一闪,我靠在窗边,盯着黯淡的云层,昏昏欲睡。中途好像下了雨,也许还有雷暴。机身颠簸得像是摇篮。哪怕在梦中,我都听得见伊万·布拉金斯基在念诗:

  

在苍茫的大海上,狂风卷集着乌云。在乌云和大海之间,海燕像黑色的闪电,在高傲地飞翔……


  我还记得他的声音,可是却不记得他的脸了。多么滑稽!对一个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人,还有忘记面貌这一说吗?可那都无关紧要了。我要去见伊万。我正在路上。我将见到他:伊万不会骗人。他给我地址,是他确信我能做到。


  费城进入深夜,莫斯科还是白天。我在飞机上睡够了觉,用翻译器和笨拙的俄语寄存了行李,立即叫计程车要到那地方去。他和我断联了很久,这不容置疑,可是如果我要去,伊万是一定会知道的。这是一种感觉——强烈的感触,在我下车走入公园时,它几乎使我脊背发毛。


  “向守门人报我的名字。”伊万这么说过。


  我照着做了。守门人,一个住在小亭子里、颤颤巍巍的老头,费劲地张开两只眼睛,伸手去够手杖。他脱光了头发,脖颈满是褶皱,两颧却异常光滑。他把低垂的、慈祥的眉毛埋进一本大书里——那书里满是密密麻麻、不知何时写就的文字——手却来回翻着,找着伊万·布拉金斯基的名字。


  “三号场地,横四纵五,”他嘀嘀咕咕地说,“唉,可怜的人。”


  他又从一只带有格子的木柜里翻出一张叠成厚厚一块的草稿纸,交给我,领我进入园地。


  有小路,纵横交错的小路,笔直的,环绕在树木和枯草里。有石块——打磨精细的,表面粗糙的,花岗岩,大理石,或是十字架,或是长方体……每一只,每一只石块上都雕着不同的人的名字,大多还嵌着头像。周围是长满腐朽的爬藤植物的矮墙。莫斯科下过雪,园地里寒冷、肃杀,有泥土味道。除了我,园地里空无一人。


  ——这是个墓园。我知道的。


  横四纵五,我平静地找到了伊万·布拉金斯基,他的名字是用漂亮的花体俄文写成的。在大名旁边还有相对规整的一排小字,我看不懂,因此拿相机拍了一张照片,在此原样抄录下来:

  

(1967~1990)

Национальные волейболисты, литераторы, братья, любовники и дети  

Да упокоится он здесь с миром.*


  再往下,是他的一张照片。与我所想一模一样,淡色的皮肤,炫目的金发,他带着谦逊的微笑看向过往每一个人。他的紫眼睛有种神秘的深意。他凝滞的目光是尖锐的,居然刺得我眼睛发痛。


  我从口袋里取出那张叠过的纸,一层一层展开,上面写了一段英文,大概是伊万的字迹。他的字很优雅,很整齐。在纸的一角,有一块不显眼的墨渍,肯定是他不小心弄上去的了。我看下去,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。就是那首——

 

来,吻我吧,吻吧,

吻得疼痛,吻得嘴唇出血,

心的泉流是滚开的水,

它不需要冷静和理智。

 

大杯的酒一饮而尽,

不用管有没有我们的份,

你懂了吧,我的女伴,

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!

 

你平静环顾一下周围,

再看看,在潮湿的烟雾中,

月亮像黄色的渡鸦,

在大地上徘徊和旋转。

 

来,吻吧!我多想吻个够,

鬼魂已给我唱过歌,

看,那在顶峰徘徊的精灵,

早已预感到我的死期。

 

啊,日益凋萎的精力!

死亡——就这样死亡吧!

我想一直到断气前,

都吻着亲爱的嘴唇。

 

我愿时刻在蓝色的昏睡中,

不感到羞耻,也不会融化。

在稠李树叶柔和的簌簌声里,

一遍又一遍地说:“我是你的!”

 

愿斟满的酒杯上轻浮的泡沫

闪着光,永不消逝——

喝吧,喝吧,我的女伴,

在大地上我们只活一次!

 

fin.


*国家排球运动员,文学学者,爱人、兄弟和孩子 

愿他在此安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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